一
红彤彤的太阳象火球一样挂在天空,天气炎热难耐。
一辆警车闪动着红灯、轰呜着刺耳的警笛,在一条条街道中飞驰。最后在法院外停下来,两名公安将高术才带到审判厅。
庄严的国徽悬挂在审判大厅正上方,下面是宽敞明亮的审判席。让人有肃穆威严的感觉,法官进来就位,顿时全场起立。
“本席宣布,高术才杀人案现在宣判。”法官大人神情严肃地宣布……
“被告人自称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却因为数不多的钱款,演变到行凶杀人,而且,始终主张自己无罪。当其无罪证据站不住脚时,又行使沉默权或极力以架空的语言隐瞒事实真相……;他把巧妙的作案过程和事后冷静的处理结合起来,这种行径不能不使人怀疑他的良心是否存在……”
北京市法院某法庭上,审判长严忠厚宣读着判决书。这是十月上旬一个晴朗的日子,秋季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散射在法庭里。
“尽管被告本人不承认犯罪,但是根据分析事实及有关证据,可以充分肯定被告人的罪行……”
审判长严忠厚讲到此稍稍停顿一下。旁听人明白,判决书只剩最后几行了,他们的视线集中到审判长脸上,这当儿,旁听席突然传来一阵喊声:
“审判长在胡说!”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她的声音接近悲鸣。女孩只有十二、三岁,身着学生衫,头梳刘海发,红润而又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泪痕。她的喊声引起人们的关注,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她脸上,审判大厅秩序开始混乱,众人议论纷纷。
“静一静!”法官喊道。
法警走向旁听席。少女身边的妇女抱住少女,她扭着身体从妇女怀里挣脱出来。“我爸爸不是凶手!我爸爸不是杀人犯!法官在胡说!”少女声嘶力竭地喊着,并抽泣起来。
法警抱住少女,少女紧贴着妇女不肯离去。法警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默默地轻轻抱起少女,走出了法庭,妇女也随后追了出去。
这件事只发生在几十秒钟之内。在这短暂的瞬间,法庭意外地安静。少女被带走后,场内鸦雀无声,支配法庭寂静的,依然是少女留下的余音。
这时候,被告的神态给人们留下了强烈印象。他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当少女失声痛哭时,他右手只是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审判长严忠厚的视线又回到判决书上:
“……鉴于以上所述,在审理曾弟秋被害一案中,判处被告高术才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审判长合上判决书,探身向被告席:
“有话要讲吗?如果对判决书不服,可以在规定时期内履行上诉手续……”
没有等审判长说完,只见被告突然当场跪倒,这一举动打断了审判长讲话。接着,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垂下头去。
“主啊,宽恕他们吧。您应该知道他们的所做所为……”三位法官低头注视着他的表情。明明自己被判处死刑,还要为他人祈祷,这真使人啼笑皆非。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法官说:
“我接受判决,但我是无罪的……”审判长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说过……”
没等审判长讲完,他说:“不,我应该受到制裁,因为我违背了主的教诲,制裁我的应该是主。”
“那么,法庭请被告人再回忆判决内容,在狱中忏悔并赎罪吧。”严忠厚说完便站起身来。
法警连忙喊道:“起立!”
全庭一同起立,法官的身影从正面消失了。
护送的法警轻轻拍了拍被告肩头,被告人迈步离去。他边走似乎边在祈祷,只有他身后的警察才依稀可闻。
“主啊,宽恕他们吧!怜悯和恩惠那些罪恶深重的法官吧……”
二
下面记录的是案件情况:
被害人曾弟秋,年龄三十八岁,家住沿江路义民街,在江北经营一家叫“登达公司”儿童运动器材店。所谓运动器材,不过是些秋千,滑梯之类,主要用户是各幼儿园和小学校。
一年前八月十五夜间十一点左右,一个学生从二二四通过粮库,朝旭能山庄方向走去。这一带绿树参天,阴森昏暗,就连白天也很少有人通过。
学生走到一块空地上,就这里,踩到了曾弟秋的尸体。他很快把这一案件报告给公安局。
调查人员根据死者口袋里的名片,很快查明死者的身份。死者内衣口袋里四千元现金原封不动,只是手里应有的公文包不翼而飞,这个公文包对后来调查工作意义重大。遇害时间判断为晚九时到十时,是后来从被害人足迹查明的。一把折叠式匕首刺入死者右颈部。但匕首上没有指纹。
死者衣袋里有“碧霞”酒店的打火机,而且打火机是新的,因此公安根据这一线索,发现死者三十分钟前到访过该酒店。
酒店女服务员提供:“曾弟秋是店里的老顾客,一些业务上的交际都在这里进行,他常把校长,体育老师带来。今天,他是九点左右回去的。”女服务员之所以记着这个时间,是因为曾弟秋平时总是拖到闭店才回家,唯独今天提前离去。当时,女服务员问他:“这就回去吗?还早啊!”在问他的时候,女服务员特意看看时间,当时九点刚过二、三分。他说家里有客人来。
“曾弟秋今天是一人来店的吗?”公安问。
“还带来一个,那个人名叫高术才,似乎是拜访曾弟秋的。”
“高术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人第一次来店里,年龄有四十五、六岁,挺老实,举止拘束,不过,姐妹们倒是对他挺感兴趣,大家都围着他……”说到这里,女服务员“扑哧”一声笑了,公安也被逗笑了。
“……他说不会喝酒,曾弟秋先生特意让服务员把酒兑在桔子汁里,他喝的时候不知道桔子汁里有酒。回家的时候可要倒霉……”
“他是和曾弟秋一块回去的吗?”
“这事我正觉得蹊跷,曾弟秋先生先让我们退席,他们俩又接着谈话。突然,高术才大发雷霆,站起来大喊:‘你纯粹是魔鬼。’我们在隔壁房间里听后大吃一惊,他又接着说:‘钱一定还你,我算认错人了。’他说完就踉踉跄跄地迈出了店门……”
“高术才是几点回去的?”
“在曾弟秋先生回去前半小时左右”。曾弟秋先生还满不在乎地说:‘激怒了这个基督教徒。’
“没听清俩人谈了些什么吗?”
“没有听清。可能是因为钱的事。两个人谈话时,曾弟秋先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资料……”
“请等等,曾弟秋先生还带着一个公文包吗?”
“是的,公文包是黑皮的……”公安目光炯炯有神,现场没有发现公文包。
公安从“碧霞”酒店出来,又来到案发现场,看时间只用了三十分钟。曾弟秋九点离开“碧霞”,被害时间只能在九点三十以后。公安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
被害人称高术才是“基督教徒”,而被害人公司主要是面向小学或幼儿园,于是调查人员找来学校名单,没用一小时就查出了高术才的名字。高术才就是新兴幼儿园园长,事件发生第二日,高术才作为重要证人被传讯到公安局。
三
残酷的命运,为什么把社会上的偶然与眼前的必然汇聚在一个焦点上?
高术才供认:
我是三江市新兴幼儿园的园长。
这所幼儿园是我同已故的妻子办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向贫困家庭孩子提供幼儿教育的机会,我和妻子由于父母早逝,出身贫寒,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在一起,我们都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当我们刚刚结识的时候,就决心为贫苦的孩子办一个幼儿园,并以此作为终生的顾盼。为积累资金,我们省吃俭用,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把新兴幼儿园建了起来。我们向儿童传授福音,但并不强迫孩子们信仰。
妻子去年去世了。就在这时,曾弟秋先生登门来访,由于幼儿园需要扩建,要购置滑梯,我便把设计及采购事宜交给曾弟秋办理。他对我说:
“高先生,我很理解你的工作,我虽然没有受过洗礼,不过也常去教会。作为同一个神的仆人,我真诚地想帮你的忙。请不必担心,需要什么只管说,款什么时候给都成。”我想:这可遇到了好人。对他的话深深感谢。从那以后,曾弟秋先生便常来幼儿园……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曾弟秋之所以常来园是由于他对住在我家的保姆黄梅产生了兴趣。曾弟秋每次来园都由黄梅接待他。黄梅是我一个远亲的女儿,长得十分漂亮。美貌往往给一个人带来不幸。黄梅当初来的时候;我妻子还在世,尽管我们有一个女儿,妻子对黄梅就跟对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我并不知道曾弟秋和黄梅是怎么接近的,由于妻子已去世,这件事无从查起,实在令人遗憾。曾弟秋已三十有余,至今仍独身一人。当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黄梅已有三个月身孕。
(调查记录中记载,在高术才得知黄梅有孕之前,已从曾弟秋手里借了十八万元。)
我责备黄梅轻率,而黄梅却痛哭不已。我找曾弟秋谈了几次,而每次他都吱唔搪塞,原来他最近就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我责备曾弟秋的行为,而他却说:
“高先生,我承认自己错了,说真的,我只不过想玩玩罢了。我可不是基督教徒,我对基督教很讨厌……”
(调查记录在这里注明:被告此时气得浑身发抖。)
有一天,我给曾弟秋打电话,他在电话中要我八点钟在天池公园附近一家叫“碧霞”的酒店会晤,并告诉我这是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次交涉,当晚八点,我来到“碧霞”,他已被许多女服务员围着喝酒。我不熟悉这家酒店,连一次都没来过,这家酒店的女服务员的打扮都接近裸体。她们围着我嘻笑,我瞬时闭上了眼睛。曾弟秋看着我说:
“高先生,地上也有天堂啊。她们就是这里的天使,是不凡的天使。”
一个女服务员突然抱住了我,我摔倒在包间里,惹得女人们哄堂大笑。我满腔怒火在燃烧。事后一想,这原来是曾弟秋设下的圈套。
曾弟秋见我推辞不会喝酒,便让服务员给我上冷饮,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昏目眩。
他对我说:
“高先生,怎么样?置身于这种环境,世界突然变得快活起来了吧!夫人故去后,你的生活一定很寂寞,有必要常来这里洗洗心灵啊。”
我狠狠盯着曾弟秋,就跟盯着一个恶魔一样。
(这段记录被引用,并解释为高术才的杀人动机。但在审理这一案件时,直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决定性的证据,几乎都是根据情况而作出的判断。可是,高术才提出的无罪证据,也令人莫名其妙,又使整个案件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我终于谈起黄梅的事,曾弟秋皱了皱眉头,示意让女服务员退席:“高先生,这事就一刀两断吧!”接着他又说,“这件事你如果接受下来,你的借款和购物钱款可以一笔勾……”他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支票,又取出我的借条,以试探的神色观察我的表情。
我不能同意,我不能出卖灵魂来承担一个恶魔的委托。我要迫使他履行对黄梅的诺言。
曾弟秋以冷漠的神色听完我的讲话。“明白了。那么你也应该履行自己的诚意,借款和购物款及利息加在一起共二十六万元,我马上需要你还回这笔欠款!”
曾弟秋顿时充满胜利的自豪感,当着我的面摆弄着那几张借条。“怎么样?二十六万元,要是还不上,就拿幼儿园的土地和房屋抵债,我正想扩建公司哪……。高先生,是救那个女人,还是丢掉幼儿园?这可正处在基督教十字路门口啊。”
“恶魔!”我按奈不住怒火站起身来,把我所知道的咒诅的语言全部发泄给他。这时候,我突然想呕吐。为了不让自己这种狼狈相被他看见,踉踉跄跄推开了酒店门。
愤怒和羞耻的心情驱使我一个劲在夜间大道上走着,我几乎记不起走到哪里,只记得途中又吐了一次。当我走到一条繁华街时,不禁朝周围一看,我大吃一惊,原来从天池公园不知不觉来到了新村商店门前。
由于吐了两次,我多少清醒一些,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了,我必须回家。
你们要了解我从九点到十点之间做了什么。我在那段时间里正好是去新村的路上,十点之后我又乘出租车,回到西区家里是十一点左右。当时,女儿高昭已经入睡,黄梅还没睡。我怒气难忍,痛骂她一顿,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睡了。
能证明我十点前在新村这件事的只有许多过路人,当时,肯定有人看到我在一家商店门前呕吐的情景。相信我吧,我当时确实在新村,不仅神皱着眉头看到了我那副愚相,走在我身后的一个女人也可以为我证明。那个女人虽然不能请到这里出证,但是此人确确实实地存在。她的名字叫“恶魔”。
以上供认都是事实,我敢以神和耶稣基督的名义发誓,我决不是杀害曾弟秋的罪犯。
四
不知谁家的茉莉花盛开,飘来阵阵醉人的清香。
高术才的陈述当然不能使人满意,调查人员又按照他提供的线索,进而调查了当夜十点左右新村的目击者。然而十点左右新村一带来往人多,其中醉汉肯定不少,面对着移动的人海,究竟谁能确认这件事呢?于是只能认为没有目击者。
根据“碧霞”酒店女服务员证实,他八点半离开酒店,如果他九点三十分作案之后再乘出租汽车到新村,也是完全来得及的。调查当局对这一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难道你一点都记不起从天池公园到新村路上的情况吗?”侦察人员问高术才。
“是的,当时我醉得头昏眼花,全无知觉,就跟飘在空中一样。途中由于头昏,几次蹲在路边。”
“你说自己头昏眼花,又常蹲在路上,走路也是一步三晃,那么,从天池公园到新村,走了这么长的路,能让人相信吗?”高术才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刚才谈的有点说谎话。九点过的时候,我呆在新村一家住户家里。”
“那是一家什么住户?”“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呆在那里是事实。”“这么说,你不是走到新村的喽?”“是的,我是乘出租汽车去的。”“你去那家的目的何在?”“没有目的。”“那在家里干了些什么?”“也说不上来……”
“别胡说八道了。”公安说,“你正在作为杀人嫌疑被审查。如果搞清你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确实在那个人家里,当然可以解除对你的一切怀疑,因此这一点十分重要,请你说清楚。”
“我只能谈这些。请相信我,我没有杀人。”
“所以才需要你拿出无罪证据来。说吧,那是一个什么住户?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我说不出来……”高术才讲完便趴在桌子上。公安发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后来,又对高术才调查多次,他的供认依然如故,公审时也如此。
另外,调查当局对黄梅也进行了调查,黄梅的无罪证据是确凿的。九点到十点之间,她正呆在自己房间里,高术才的女儿高昭(十二岁)和当时来访的幼儿家长都可作证。不过,从黄梅的谈话中却获得了意外的新发现。黄梅说:
“先生当晚十一点左右回家,他面色苍白,看样子十分疲劳,随后便去了厕所。接着厕所里传来洗东西的声音。由于洗东西声音持续很长,我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推开了厕所门。我发现,先生正赤裸着用水冲洗。由于开门有声,先生回过头来。我要给他倒温水,他说了声:不要看。说完便浑身是水走过来把门关了。”
“高术才讲‘不要看’了吗?”
黄梅羞愧地低下头去,小声嘀咕着:“因为先生当时没穿衣服……”
“除此之外,当时还发现了什么 ?”
“我觉得莫名其妙,先生把衬衣,裤子和裤衩都放在盆里洗,第二天一早都干了。所以我觉得奇怪,先生为什么洗那些东西呢?”
黄梅的证词使调查人员十分振奋。他们把高术才的裤子,衬衣作为物证拿到鉴定科化验,然而并没有发现有血清反应。这一问题当然并不十分重要,这可以认为他把衣物上的东西洗掉的成份较大。关于凶器就是那把折叠式的匕首,公安只好作了这样的解释:
“入该园的幼儿大部分出身贫寒,其中有些家庭就有流氓或行为不端者。平时,他们或多次把匕首之类带进园里,也不知从哪里弄到手的。当高术才发现后,均予以没收。这把作案用的匕首很可能是从没收的匕首中留下的。”可调查人员在起诉时,一口咬定高术才是一个伪善者,他欺骗了人。高术才由于对使黄梅受害的曾弟秋表示义愤和憎恶,又苦于还不起二十六万元的债务,他具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他知道被害人曾弟秋何时离开酒店,于是假装醉酒,提前一步离开,在半路伺机等候,行凶杀人。从他手持匕首作案这一点可以证明。作案后,他回家洗去沾在衣服上的血迹。尽管被害人衣袋里的现款原封不动,而公文包却不翼而飞,这是由于被告需要盗走公文包,以销毁其中的借条。被告人提出的无罪证据是荒唐可笑,不足挂齿的。
审判长严忠厚完全同意公安们的推断,如前所述,宣布判决高术才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审判工作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在这一年时间里,高术才的独生女高昭又由于新兴幼儿园关闭了,只得由一家经营制衣厂的幼儿家长收养;在那家工厂干活;黄梅成了旅馆的女服务员。生活就这样淹没在时光的流逝中。
在一个凉风吹拂的清晨,审判长严忠厚得知一个消息:高术才由于心脏病猝发在狱中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可真幸运……”严忠厚不高兴地说。接着,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形象,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她头发垂在额头,红红的脸蛋,既聪明又伶俐。她那充满稚气的抽泣声,曾在法庭内外回响。她就是那个死囚的女儿——高昭。
五
清风轻轻地吹着,修长的竹叶儿在月影里婆娑起舞。晚香玉吐露着淡淡的幽香。
几天后,一位客人来访严忠厚。名片上这个人叫王利治,工作在B监狱,严忠厚并不认识他。
严忠厚来到会客厅。一个年轻人又行了一个礼,坐在了对面。
“我在B监狱工作,是该监狱第九幢牢房的看守。”年轻人说,严忠厚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年轻人从一个黑布包里取出一本黑皮书。“受人之托,把这本书交给您……”
“啊……”严忠厚伸手从桌子上取过那本书,封面上写着《圣经》两个金色文字。“这是谁的书?”
“高术才,是经您之手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那个人。高术才已经死了,您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了。”
“他死于心脏病发作,临死的时候还是死囚。”说完王利治又小声补充一句,“就是说,病故与处决结果一样。”
两个人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本黑皮《圣经》上,接着是一阵沉默。
年轻人继续说:“高术才是死在医务室里的。当我发现他心脏病发作,痛苦地折腾着,就把他送到医务室急救。可是,已经晚了,他足足折腾了四个小时。当然,这四个小时与他作为杀人死囚在监狱关押一年的时间相比只不过是短暂的瞬息……”“……”
“法官先生,您知道监狱吗?牢房面积不足三平方米,是石头和混凝土结构,窗户上钉着铁棍,里面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
严忠厚挥手打断了他的讲话:
“我去监狱视察过几次。为什么老谈这些?”
“……高术才先生就住在那样的牢房里。”严忠厚的眉毛抽动了一下说,“那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是杀人犯嘛。”
“不过,他临死前还说自己无罪。痛苦得满脸淌汗,抓住我的手说:‘我只希望你把我的话转送给审判长,曾弟秋不是我杀的’……”
严忠厚站起身来,真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了。那就到这吧,明天我还要工作……”
“法官先生!”王利治朝着正要出屋的严忠厚背影喊道:“他不是犯人!”
严忠厚转过身来,他那犀利的目光盯住王利治问:
“你说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犯人?”
“证据?没有。侦察取证是公安的事,下判断判决却是审判长的事。我请求……,我觉得他没罪,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直觉。审判长先生,有时候,直觉是不会欺骗人的。每当我在狱中巡逻的时候,高术才总是端坐着在祈祷。他说:“神啊,怜悯我吧,救救你这个无辜受害的孩子吧……”
“但他已经服从了判决,而且又没上诉。”
“我曾经问过他:‘你既然认为自己无罪,又为何不去上诉呢?’他流露出痛苦而又委屈的神色说‘我犯的罪比杀人更严重。’说完就低下头去。这里面,我以为还有隐情,是他不愿说出来,而法庭就应该弄清他的隐情……”
严忠厚舔了舔他那干渴的嘴唇,“至今我仍对判决胸有成竹,法官的判决准确无误!”“我懂了。”王利治走到门前,规规矩矩对严忠厚说再见。在他离开会客室前,又突然若有所思地问:“法官先生,高术才先生的女儿您知道吗?高昭……。”“我这就去他女儿那里,把他留下的十字架送去。”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严忠厚从床上坐起身来,点着一只香烟。那个年轻的看守来访,刺激了他的神经。其实,在判决高术才当晚,他如平时一样睡得很好;当得知高术才死讯的时候,他也并无特殊感觉。然而,今晚则不同往常,王利治的话语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高术才的杀人动机是充分的,所有情况都证明他犯罪。至于无罪证据,严忠厚也曾讯问过,而他的回答是暧昧的,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说有目击者存在,要他提供出该证人出庭作证时,他又说那个人是“恶魔”。在法庭上,他开口神,闭口主。就在判决那天,还为法官们作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祈祷。伪善者,严忠厚始终认为,高术才是个伪善者。是的,判决是公正的,没错。
但是,严忠厚心里总还是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踏实。身为一个法官,在法律面前必须是公正无私的。然而, 这一公正的观念,往往容易让被告和法官之间的感情所左右。有时候那怕被告人一点点言论举止,也会给法官内心投下阴影,这个阴影不久融会在大脑皮层中形成复杂的褶皱,造成对犯人主观上的某种不公正的看法。对高术才,严忠厚就十分讨厌不满。他声称只有神才能审判他,严忠厚对这话尤其反感。不仅自己,陪审员也常称他是“讨厌的家伙”。这些会不会成为对高术才的预断呢?
严忠厚吸着烟,摇着头,走进书房,桌子上那本黑皮《圣经》又映入眼帘。
“他为什么把这本书交给我呢?”
严忠厚拿起那本《圣经》,胡乱地翻了一下,只见其中挟着一张纸。严忠厚打开挟纸的那页,他的视线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吸引住了。等他读完那一页的时候,才知道那张纸是高术才有意插进去的,那一页是马太传第七章:
“……还是不要审他人吧,因为你自己尚未受审,当你要审他人,自己应该受审,当你要评价他人,也应该量量自己。为何只见兄弟眼中的灰尘,而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呢?看吧,你自己眼中有梁木,又怎能除掉兄弟眼中的灰尘呢?伪善者啊……”
六
梅雨时节一过,强烈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照在水泥公路上。
着装。严忠厚被任命为最高法院法官,又一次在北京迎来了曙光。
一天早晨,严忠厚收到一个大信封,发信人地址是“仁爱医院”,发信人姓名是用钢笔写的,总务科长,陈明孝。他不记得这个发信人是谁,只知道这家医院是社会事业团体经营的。大信封中装有一个小信封和一张便笺,严忠厚首先拿起了便笺:
“严忠厚先生:
谢芳曾在本院住院治疗,已于本月五日病故。在整理她的遗物中,发现这封给您的信件,现将该信寄上。信中内容不详,据同房患者说,谢芳本人希望在病故后将此信转交给信封上的收信人,因此才迅速交于您……”
小信封上写着,北京高级法院严忠厚收。
谢芳是谁呢?他打开信封,廉价的信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字虽然不漂亮,却是一笔一划,写得十分认真。
“严忠厚先生:
我正在该院接受治疗,经诊断为肠结核,我离死期已经不远了。我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内心十分悲痛。想到自己将要把心中的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更使我难过。从前,我曾多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您,由于担心自己因此会被处理而一直没敢讲出,终于拖到如今。要是早点告诉您,也许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还能洗掉他的罪名。我悔恨自己的卑鄙行
为……。
您也许记得,八年前的秋天,在您任职北京市法院审判长的时候,曾经把一名叫高术才的人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他当时是新兴幼儿园的园长。判刑后不久,他在狱中病故。
严忠厚先生,当我读到那篇高术才死去的消息报道时,比任何人都恐怖,因为那个人是无罪的。能证明他无罪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人。
那天晚上,在发生杀人案的九点至十点左右,他是在新村我的家里度过的……”这封信很长,严忠厚读完这封信时,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信里是这样描写那一夜:
“高术才蹲在路边,不断痛苦地喘息着,他身后,‘碧霞’酒店的霓虹灯五彩缤纷。”
“怎么了?”谢芳走到他身后,弯腰把手搭在他肩头。“啊,真够遭罪的,喝多了吧?”高术才没答话,弯腰吐了起来。
“稍稍休息一会吧,等醒过来再回家,不然夫人要生气的。”叫谢芳的妓女说。他刚要站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踉踉跄跄摔倒在谢芳怀里。“我来(照顾)你吧,好吗?”
她扶着他踏进了一辆出租车,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迷迷糊糊地问:“去哪里?”
“马上就到,我的家,谁也没有。”
地点到了,他一进屋就瘫倒在床上。这是一间小而又简漏的房间,房间没有任何布置。
“脱去衣服吧。”谢芳脱去他的衣服,“照顾”着他,就跟照顾一个婴儿一样。
“怎么了,转过来,快消遣消遣吧。”
他微微睁开眼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谢芳的脸,谢芳微笑着。这时,他双手猛地推开谢芳,霍地站起身来,谢芳被推倒在床上,摔个仰面朝天。
“你是什么人?”他看着谢芳的裸体厌恶地问。“你是淫妇。”
“那是旧称呼,现在应叫小姐……”
他绝望地叹息着,接着就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我……我……主啊,神啊……”
谢芳不禁哑然失笑。
“请你静一静,邻居听了要见怪的。”
他听完这话,愣住了,接着用颤抖的双手穿好衣服。他穿衣时还不断嘀咕:主啊,还悄声说“神”呀“罪”呀什么的。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房间的时候,谢芳从后面喊他:“钱怎么办呢?我是以此为生的呀”
他听完这话,把手伸向白衣袋,扔给谢芳几张纸币,便摇摇晃晃地出了屋。谢芳无动于衷地拾起钱一看,原来是三张百元钞票。
翌日晚报上,谢芳看见了昨夜那个“嫖客”的照片。高术才,正作为杀害曾弟秋的凶手被审,作案时间是九点三十分到十点中间,作案动机是由于借款及憎恨被害人……
“不是他!”谢芳在床上嘀咕那张报纸。“真荒唐,他哪能是凶手?他当时正和我在一起……”
谢芳刚想笑,她的笑意顿时凝在嘴唇上。自己是一个暗娼,被发现是要被处理的。
谢芳在信上继续说:“从报纸上,我得到他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当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屋里讷闷,没有外出揽客。现在,我已是罪有应得。结核菌正侵蚀着我的身体,总觉得是他正在对我不敢说真话进行悄悄地报复。严忠厚先生,我不懂法律,他又已经死去,当时的法官和律师也可能有些人己不在位了。八年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丧失了,但是,他决不是罪犯,只有这一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后面还有内容。信的结尾希望以这一事实为基础,再次审查该案,这也算是对死者灵魂的安慰……
严忠厚读完这封信,一切都明白了。身为基督教徒的高术才,之所以不愿提出让这个娼妇出庭作证,是有他的苦衷的。他在谢芳房间顿足捶胸,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可耻的,而谢芳听到他喊的“神”,“主”会不会是最虔诚的教徒?从供词中也能看得出来。“神”、“主”一直在他心里。如今他却被娼妇拥抱,这样做,等于冒犯了神的灵魂,这也是对主的侮辱,是这种罪恶感才使他选择了死路。
他回家后洗遍全身,连裤衩都洗得一干二净,这并非洗掉沾在身上的血迹,而是要洗掉谢芳身上的臭气和肮脏的记忆。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洗礼。”
判决当天,当女儿喊他无罪时,他神态异常。如今才能理解他这种表情的由来。也许,他感到对女儿也有罪。女儿一直信赖自己,他又怎能在女儿那清澈的双眸面前,道出那一夜在娼妇家的实情呢?当他用颤抖的手在胸前划十字的时候,那肯定是在绝望中表达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歉意之情。
严忠厚拿着这封沉甸甸的来信,久久不能动身——
高术才不是凶手……误判……以法害人……
七
第二年一月,天上飘着冷飕飕的雨星儿。严忠厚迎来了五十九岁的新春。如今已临近退休,人到此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去年谢芳写给他的那封类似遗书的自白,他看后对谁都没公开。
本来,审判官犯了错误,而且让一个好人死在狱中,已经够丢面子的了,再去更正,那就像是自已打自己的嘴巴!从哪方面讲,他对此当然只能保持沉默,这样做尽管不够妥当,但他必然要这样做。
正月过了五天。
严忠厚正趴在床上呆呆吸着香烟,妻子送来了报纸。他欠了欠腰,接过报纸,把报纸摊在枕头旁边。阳光斜射进来,照在报纸上,铅字使他眼花瞭乱,他眯缝起眼睛。
突然,一篇报道把他的视线吸引过来:
“昨夜三江市服装商遇害身亡,鲜血染成十字架之谜,死囚女儿行凶杀人”
严忠厚盯着这篇报道。不安的心情和某种预感交错在他心中。报道说,昨夜十点左右,下榻在三江市滨江街凤凰楼旅馆三楼“怡宾间”的服装商何顺建(56岁)被该楼服务员髙昭(21岁)用水果刀杀害。何顺建是北京服装公司的销售经理,他是在与同行参加新年宴会后惨遭杀害的。凶手作案后,满身鲜血跑下楼,对柜台声明刚才杀人,并直赴公安局投案自首。高昭自首时说:“我父亲被判成死刑,我恨他。”说完便昏厥过去。可以推测,他们之间过去可能有什么关系。
有关作案现场,报道又作了补充说明:现场淌了一片鲜血,水果刀深深刺入何顺建右颈部,何顺建身穿睡衣,胸口有一个鲜血划成的十字……
严忠厚看完报道,觉得拿报纸的手指发凉。他闭上眼睛,追忆着那个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少女。
报道中说她二十一岁,当时应该是十三岁。八年过去了,高昭何时来旅馆当服务员了呢?简直不能令人相信……她为何杀害房客呢?据报纸报道,她与服装商素不相识。也许是发作性作案?
高昭在死者胸前蘸鲜血画一个十字架。想到十字架,严忠厚不禁心中一怔,他的思路断了,昔日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八年前,B监狱看守访问他家。当看守离去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说:“我这就去他女儿那里,把他留下的十字架送去……”可是,高昭和服装商素不相识,那高昭为什么讲“我恨他”呢 ?
服装商,何顺建……这些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何顺建,他不是去过法院的那个服装公司销售经理吗?他与曾弟秋是朋友,当年为曾弟秋的死出庭作过证。当严忠厚调到最高法院时,似乎还接受过他的拜访,还交换过名片。
严忠厚面对报纸坐了许久,他很想了解高昭作案的目的。可以想象,高昭对当时任审判长的自己是怀有敌意的,而何顺建是个服装商人,两件事毫无联系。
“你怎么了 ?”
严忠厚终于放下了报纸。慢腾腾地起了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把法官帽脱下拿到手上。默默地端详着红色的国徽,心中想了许多,许多。
八
三天后,报上刊载了一篇报道。报道题目是:
“杀人犯控诉——‘我恨法官’。我杀人目的很简单,因为我恨那个人。”
文中,高昭说:”我为什么犯了杀人罪,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谈谈自己的身世。我父亲是一个死囚,八年前被北京市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服刑期间在狱中病故。父亲并没能死于刑场上,然而其结果与上刑场相同。时至今日,我仍然坚信父亲是无辜的。每当我探监见到父亲时,他都再三告诉我,他是无罪的。父亲那坚定不移的目光总是盯着我。我那年十三岁,十三年来,父亲并没有骗过我一次,我相信父亲的目光,丝毫不怀疑他的话。父亲告诉我:‘高昭,相信爸爸,你所相信的应该是你的爸爸,而不是法官。’父亲病故不久,监狱看守访问了我,当时我正在附近一家制衣厂做工。他叫王利治,把父亲的遗物---一个十字架交给了我。‘我相信你父亲是无罪的,我身为看守,能判断好人坏人,要坚强一些,我支持你,真正的凶手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后来,因制衣厂倒闭,我就在一家旅馆里服务。
出事那天,九点左右,我被叫到柜台。说是有个客人要我去服务,我随即去了他的房间。这个客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过。
他喝得酩酊大醉,我给他铺好床,刚说了声‘晚安’要离开房间时,他就疯了似地把我揿在了床上……
一场无声的斗争持续了几分钟,等他离开了我的身体后,我一副惨相。‘这服务员真固执。’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钱包,‘原来三江的服务员都是这种德性。’他把五张百元钞票扔在我面前。在他掏钞票时,从衣袋里掉下一张名片,我的视线被那张名片吸引过去:
严忠厚,职务:北京高级法院法官。
‘您是法官吗?’我低声问。
‘啊,是又怎么样……’他赶忙收起名片,吱唔着……
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抓起的那把水果刀。当我把它狠狠刺进他那肥胖的脖颈的时候,才幌然大悟,原来我杀了人。一下子倒在屋子里。
我的身体在颤抖,双膝在‘嘎嘎’作响,俯视着他的尸体,好一阵子坐在那里。
我胸腔升起一股幸福感。我终于杀了判处父亲死刑的那个草菅人命的法官。随后,便用手指蘸着淌在地上的鲜血,在尸体胸前画了个十字。可是,第二天,当公安调查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杀的不是严忠厚,而是服装商何顺建。天哪,我干了什么……”
读到这里,严忠厚的额上立刻挂满了豆大的冷汗。他颤悠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揿了一下铃,叫来服务员准备汽车,“我要到法院办公室去,快!”
“先生,您今天不是休假吗?”
“当然。不过,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相当急的事,请快一点准备汽车。”
秘书见严忠厚在休假期间突然来到法院办公室,心里大为惊讶。
“对不起,请您给公安厅打个电话。”严忠厚吩咐道,“我很想及时了解一下三天前高昭杀人一案的详情。对啦,那个被杀的何顺建有没有档案?他不是有个黑色的钱包吗?如果方便,请他们一起带来……”
九
“天网恢恢哟……”严忠厚手里攥着那个黑色的钱包。钱包相当陈旧了。许多徵记都证实,八年前,这个钱包曾是曾弟秋的遗物。据公安厅的专门调查,还从何顺建三江市旧居的保险箱里,搜查到了一批借据。借据全是八年前,何顺建从曾弟秋那里借高利贷的字据。八年前,曾弟秋被杀,这个曾被“碧霞”酒店的好些女服务员见过,包里装有大量借据的黑钱包,在曾弟秋被害后不翼而飞,始终不明下落。现在出现了,原来是归了它的新主人何顺建。
严忠厚彻夜难眠,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不断地叹息着,象个被囚禁在牢笼里犯人。
问题已经十分清楚了。八年前,是何顺建谋杀了曾弟秋。作案动机是曾弟秋逼债,何顺建为了挽救自己的破产,只好谋杀了曾弟秋。严忠厚当时曾让何顺建出过庭,只不过是作证而已,根本想不到他是凶犯。
“鬼使神差,鬼使神差!”严忠厚自言自语着。八年前谋杀了曾弟秋,冤枉了高术才的真凶,八年后却遭到应有的报应。现在杀死何顺建的,却是高术才的女儿高昭。这真是鬼使神差啊。
“我恨法官!”
高昭的话,象霹雷般炸在严忠厚的头顶上。他突然又坐在了沙发上,头低垂在胸前。害死高术才的是何顺建吗?不是!是严忠厚。高术才的死刑是他这个审判长宣布的。由于他的错判,毁了高术才,现在,又毁了高昭……
“我恨法官,我恨法官……”
象受到一阵阵的鞭击一般,严忠厚心胸痛楚得似乎要爆炸。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书桌边,两只手颤抖着,摸索着,铺开信笺,拿起了笔。毁了高家父女俩人的元凶是他,是他这个法官。他的罪恶,要比何顺建更重,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何顺建只杀了一个人,而他,严忠厚,却“谋杀”了两个清白无辜的人——不,他要把事情的真相披露出来,要挽救那个女孩,要请求给自己以惩治,悲剧是自己造成的,苦酒还应当自己去饮。
当他把信写完,刚签上自己的名字。头一垂,摔在桌面上。直到第二天清晨,严忠厚夫人下楼,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由于心脏病而猝然逝世了。
他的那封可以叫做遗书的信,递到了高级法院。人们议论纷纷。
“这个老家伙简直是疯了,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不图个光荣退休,却非要为这点小事往自己脸上抹黑。不可理喻!”
另一个说:“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疯子往往被看成是最正常的人,而完全正常的人,却常常让人看着象疯子……”
另一个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体谅,互相理解,多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让我们尽已所能,用自已的爱心温暖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另一个说:“一切争论可能是两个心灵之间的捷径,在交谈中,判断比雄辩更重要。”
另一个说:“放开胸怀,坦白过往,忏悔才能得解脱,活出一个开悟的人生、活出一个醒悟的人生、也活出一个顿悟的人生。”
另一个说“如果高术才不那么虔诚教主,实事求是的讲明当晚九点三十到十点中间真实情况,则不会造成这一悲剧,这是血的教训,醒悟吧!”
另一个说:“这是全能神假借基督教的名誉愚弄人,是邪教,善良的人们不能再被愚弄了。”
一个教徒说:“现在才明白,这个‘全能神’是假借冒用基督教,自称是至高无上的‘神’,要求信徒绝对崇拜,绝对服从,对信徒灌输歪理邪说,不择手段地实行精神控制。我要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提高法治意识,远离违法犯罪,相信科学,抵制邪教,为社会和谐贡献力量。”
一个教徒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品不出是什么滋味”双手抹下泪水,这都是邪教害的呀。
另一个教徒哭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感到有两双渴求的手,不!是千万双期望的手同时向他伸来。
另一个教徒觉得现在终于认识了邪教,更认识了社会,好象眼前有一把尺子量出了人生,知道今后该怎样做了。
自首,改正是唯一的阳光路。
东方泛出了曙光,他们终于直立起来,朝着那再生之地,大踏步走去。